人的一生中,要走過很多的橋。
記憶中的第一座橋,在我的小學學校旁邊。從村莊去上學,要經過一條河。水,據說從一個神秘山洞而來。學校,以前是一座廟,供奉過菩薩,繚繞過煙霧,因而有些莊嚴神秘感。上學,我要經過一座不知道來歷身份的石拱橋。據說古時的學宮里,是會有一座泮橋的,也稱“跨鰲橋”。我的小學時光,在進校門前,倒是如日日進行過圣賢學的儀式一般。橋下有水,冬暖夏涼。而在春天綿綿不休的雨和夏天急驟的雨里,河里的水就像脫韁的野馬,“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”的樣子,似乎要沖上石拱的橋面,很刺激。
雨水時節的故鄉,四處水聲潺潺。我與“戲子洞”之水蜿蜒同行,循著一條河奔涌的血脈。這一衣水,一如曾經,來到了一處墻外。只是,曾經因廟改成的學校又改成了廟。那座小小的石橋也不見了。它曾聽過書聲瑯瑯,也曾見過學生蹦蹦跳跳的身影。水藏于水泥石板之下,聲音隱隱傳來,看不真切。只能作罷。不曾想,就在以前橋后的斜坡之下,那水又潺潺地出來了。廁所還在,布瓦青磚。那時,有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學生,聽到下課鈴以后,跨過小橋,一路飛奔斜坡下的廁所,未料收腳不住,直接沖到糞坑。廁所,那時是土磚的墻。后來,學校異址擴建,廁所棄之不用。沒想到如今還在,倒成了唯一保持原貌的建筑。藤蔓已經爬上了半邊老墻和黑瓦,一長篷野油菜的花在水邊寂寞地開著,成了一座橋不曾想過的風景。一座撒滿舊時光的廁所,在水之湄,似乎是從《詩經》里走出來了,離時空很遠。然而,一座橋,不知道消失在一個什么樣的日子里。
另一座橋,有過兩根黑黑鐵軌的過往。人走上去,會顫顫悠悠地動。如果對面有人,是萬不能相向而行的。橋的那邊,有一個肉鋪,有一個酒坊,還有一個小賣部。算得上那個年代一個小小的市集了。城市的興起,仿佛跟水有莫大的關系,一個渡口,一座橋,都是歷史撒落的種子。然而這座橋,像很多被沒落的橋一樣,流產了一座城市。豐水的季節,橋下的水,會轟轟地響,如萬馬奔騰。如果望下去,會有眩暈的感覺,更害怕會一不小心掉下去被水沖走。每次經過那座橋時膽戰心驚的感覺,現在還記得。母親往往會讓我去橋的對面買一些鹽什么的。后來,改成了水泥的橋,再也沒有發生小孩被水沖走的事情。現在,它的下方,脈脈的流水,水里搗染了春天的綠色,一路向前,碰到鵝卵石時,騰升出白亮的一小片,如白鴿陽光下閃亮的翅膀,一排排,動感十足。泡桐舉著一串串漂亮的紫色喇叭,想要給春天奏一場盛大的音樂,而在云霧繚繞的背景天色里,表情卻是凝重而優雅。然而,卻是一場寂寞,連同一座橋一起寂寞著,連同永不回頭的流水,那些水流,或許百轉千回要匯入長江,或許消失于前行的路上。
白霜棲在枯草上時,在寒冷的月光下,似乎看得真切。我時常跟學伴一起從另外一座古橋上走過,橋上有小的土神廟,時有煙火供奉。經過這兒時,我總有一些害怕。關于一座古橋,傳說總是多,有神仙也有女鬼。然而,我單單記得女鬼。起初,上學時有四個人,后來,就只剩了我一個。于黑暗中,戰戰兢兢地經過土神廟,走過光滑的橋面。流水的聲音,使凌晨的黑更深而靜寥。下了古橋,就是柏油馬路,向兩個方向無限延伸。或許,這就是一座橋存在的原因,它要通向無涯的遠方。
這座橋位于大冶劉仁八鎮胡家灣附近,長10余米,全部由青石堆砌而成,青石上花紋圖案隱約可見,于清代鄉民集資建成,沒有名字,更不知道設計者為誰。去年因修陽新軍墾農場至大冶梅咀公路,成為必經之路,實施原址保護,得以留存。只是,自此河水改道而去,公路從它身邊繞行。一座古橋,在春天里,野草蓬勃,青藤垂簾 ,橋下一潭綠水如鏡,照見一塊藍的天空,溶著一座橋寂寞的身影。一座沒有流水的橋,停泊了數百年的歷史和不可名狀的寂寞。我的失落,在一座被流水拋棄了的古橋上,纏綿悱惻。 它有過送別的憂傷,有過等待的欣喜,有過縹緲的足音。它擺渡過一些村莊的過往,也漂泊過游子的相思。它,曾經是很重要的存在。它是數百年,不計其數的人腳下的路。殊不知,有一天,會孤單得被一路繁華圍困,顯出滄桑悲壯。歷史何其相似,永遠在革故鼎新,永遠有更好的在前方。
每個人人生的山水里,總會有幾座橋。 人生與歷史,皆要跨越一座一座的橋。“千古江山,英雄無覓孫仲謀處。舞榭歌臺,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。”一座橋前世今生的際遇,都是歷史和時光的必然。
(肖愛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