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起“伊”,古詩詞賦予了它美好的意境。《詩經》里的《國風·秦風·蒹葭》有“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”,表達了主人公思念意中人望穿秋水的情愫。歐陽修《長相思·花似伊》中的“花似伊,柳似伊”,則透露出對心上人別離的傷感。柳永《蝶戀花·佇倚危樓風細細》中的“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”,飽含深情道出為心愛之人情愿一身憔悴,為了美好理想絕不后悔的執著。
進入近現代,女性的地位不斷上升,“伊”作為人稱代詞廣為使用,“五四”時期常用來對女性的尊稱。伊人,意為那個人,今多指女性。
作為土生土長的大冶人,尤其是80年代之前出生的大冶人,對“伊”則有著無法割舍的情懷。因為“伊”,指的是偉大的母親。
大冶地處湘鄂贛三省交界的鄂東南,多種方言交錯并存,語音復雜,有“九里十三腔”之說。1990年版《大冶縣志》中記載的,對母親的尊稱多達八種。除了常見的媽,還有娘、阿婆、阿姆等。我們習慣寫成“伊”或“依”,這樣似乎更恰當些。因為“伊”本身就有第三人稱代詞的意思,“依”則可以理解為母親是子女的依靠。但我還是喜歡叫“伊”。
記得大冶詩人胡曉光有一首詩“哎喲伊啊”,細細讀來特別有意思:我的家鄉把母親叫“伊”∕有人也把這個字寫作“姨”∕我喜歡這個“伊”字∕古老得那么有詩意∕叫起母親來像在《詩經》中∕我至今喊母親還是叫“伊”∕這一聲“伊”里有我的籍貫∕普通話里的“哎喲媽啊”∕大冶話就是“哎喲伊啊”∕這句嘆詞可以包含無數的意思∕大冶人懂得在不同的場合說出“哎喲伊啊”是什么意思∕疼痛時叫聲“哎喲伊啊”好像可以止痛∕驚嘆時說聲“哎喲伊啊”∕驚嚇時也會說聲“哎喲伊啊”∕念聲“哎喲伊啊”相當于念聲∕“阿彌陀佛”。
“伊”說,我咿呀學語時,開口第一聲叫的是“伊”,“伊”高興得手舞足蹈。小時候玩耍回家,第一時間直奔房里,“伊啊,我回來啦”,“伊”會摸摸我的頭,問這問那。放學后,背著小書包跑進廚房,大聲叫喚“伊啊,飯熟了沒,我好餓”,“伊”馬上從灶臺拿出一個紅薯,剝好塞到我手里。
村里的“伊”們喜歡走家串戶,做飯的工夫也能湊到一塊拉家常,我兄弟三人經常倚在門口,輪流喊著“伊啊,快回來恰飯啦”。村口有一條小溪流過,小溪對面就是大片大片的稻田,農忙“雙搶”時節,小孩子大多負責做飯喂豬放牛,每當村里炊煙裊裊升起,各家的小孩都站在小溪前邊堰的大榕樹下,把手在嘴兩邊攏成喇叭狀,“伊啊,飯做好了,快回來恰啊”,一時“伊”聲此起彼伏,一聲高過一聲,成為村里一道獨特的風景。
那時大部分人都管母親叫“伊”,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生的,才慢慢改口叫“媽”,大家總覺得不習慣,也常常鬧出笑話。有一戶婆媳鬧矛盾,吵得不可開交,他小孩有點口吃,慌忙跑到嬸嬸家報信,說“細、細、細伊啊,你伊跟我媽吵起來了,你快去看,看一下,我媽要回娘家,你伊、伊哭得好傷心,我爸勸不了,奶奶就是不依”,說完大家面面相覷,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小時候農村沒什么吃的,曠叔挑磚回來餓得不行,抓起一把干辣椒當菜,就著一碗冷飯吃起來,吃一半肚子痛得滿地打滾,大聲叫著“哎喲伊啊,痛死我啦”,他“伊”趕過來,灌下去半瓶罐頭才好了。
誰家有姑娘出嫁,頭天晚上,關系好的未婚姐妹會來哭嫁,待到第二天發轎(婚車出發)前,“伊”準時來到女兒房中,拉著女兒的手,哭得肝腸寸斷,哀婉動人,哭時輔以“啊呀呀”“嗡”等語氣詞,哭得現場各位“伊”禁不住抹眼淚。
還有女兒哭“伊”的。母親去世,女兒和兒媳婦是哭孝的主力軍。當然女兒是真哭,傷心地哭,一邊哭,一邊抑揚頓挫的念道“我那苦命的伊啊,你就這樣走了啊,還沒有享到我的福啊,伊啊”。每當這時,靈堂里哭聲一片,孝子孝孫們忍不住眼淚直流。
我的“伊”是一個善良勤勞的農村婦女,一手一腳將我們兄弟三人養大,吃的苦數不清。無論生活多么艱難,“伊”會為我們擋住所有的風雨,我們在“伊”的庇護下長大成人。如今,“伊”年事已高,身體每況愈下,越發不愿給兒女增添負擔。有空我就去看“伊”,“伊”都會非常高興。
女兒出生時,我特意為她取了“伊伊”的小名,就想留住“伊”。也許過不了二三十年,“伊”這個稱呼會成為歷史,但我們會永遠記住“伊”,永遠保護“伊”。因為,她是我們敬愛的母親。
(柯志鵬)